“文如其人”論析
郭德茂
内容提要: “文如其人”在文學理論上似已成為一個格言一條定律。人與文的統一、做人與立言的統一,是我們自古而然的追求。但也要看到,人與文、言與行在很多情況下具有不一緻性。我們不僅要認識到人文相背言行不一的客觀存在,而且要認識到,藝術創作在很大意義上是“創制”,是一種理想形态。“文如其人”的現實含義是,人有多複雜,文就有多複雜。
關鍵詞: 文如其人 人文相背 “藝術”與“創作”
在文學理論的創作論、作家論、鑒賞論中,“文如其人”似已成為一個格言,一條定律,然而要考察它的版權所有者,考察它的發明人,卻又難見蹤迹。這是因為,古人談論“人與文”關系的很多,但是與此論切近的,往往是專論一人,并未上升到理論概括的層面。比如白居易《讀張籍古樂府》評曰:“所以讀君詩,亦知君為人。”五代徐铉《成氏詩集序》言“觀其詩如所聞,接其人如其詩。”蘇轼在《答張文潛書》中言蘇轍之文“其為人,深不願人知之;其文如其為人,故汪洋淡泊,有一唱三歎之聲,而其秀傑之氣,終不可沒。”宋魏慶之《詩人玉屑》卷十四:“李白詩類其為人,俊發豪放,華而不實……”清孔尚任《答卓子任》:“石濤上人,道味孤高,詩、畫皆如其人。”清恽敬《靖節集書後二》評陶淵明詩“其詩清微通徹,雄厲奮發,如其人,如其人焉。”另一種情況是雖有概括,但屬論詩而非論文,雖然它們在理論上有聯系,但畢竟有一定距離。如明田藝蘅《香宇詩談》:“詩類其為人。且隻如李杜二大家,太白做人飄逸,所以詩飄逸;子美做人沉着,所以詩沉着。”清施潤章《蠖齋詩話》:“詩如其人,不可不慎。浮華者浪子;叫嚎者粗人;窘瘠者淺;癡肥者俗。”這樣看來,清代薛福成《庸庵筆記•史料二•談相》中“文似其人。數公道德文章之蘊,亦自有充積流露者。”倒似乎是我所知的文字中最切近原創者的。
成說屬誰雖難考,然而它的思想淵源卻十分久遠豐富。《易•乾卦•文言》中即有“修辭立其誠”。《易•系辭傳下》也講“将叛者其辭慚,中心疑者其辭枝,吉人之辭寡,躁人之辭多,誣善之人其辭遊,失其守者其辭屈。”意思是說人的心思與人的語言是一緻的,所以能從他的言辭看出他的心思,哪怕其心思詭谲多變,也能從語言中觀察出來。孟子更是自信地說“诐詞知其所蔽,淫辭知其所陷,邪辭知其所離,遁辭知其所窮。”揚雄總結了上述思想,在《法言•問神》中提出了“心聲心畫”說。他說:“故言,心聲也;書,心畫也。聲畫形,君子小人見矣。聲畫者,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。”其《太玄經》還說:“文以見乎質,辭以睹乎情,觀其施辭則其心之所欲者見矣。”他的話再清楚不過,等式兩端可以互換,由此及彼,由彼知此,即由言知人,由人知言。劉勰在論述文學鑒賞時也遵循了這一思想方法。《文心雕龍•知音篇》指出:“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,觀文者披文以入情,沿波讨源,雖幽必顯。”并且還說:“世遠莫見其面,觇文辄見其心。”
從心與言,人與文的統一性出發,古代文學理論中提出了對作家道德的要求,其核心即“文德”說。《尚書•大禹谟》有“帝乃誕敷文德。”《易•小畜》言“君子以懿文德。”文德有二義,一指與“武功”相對的禮樂教化,一指寫文章的道德。後一義經王充得以發揮。《論衡•佚文篇》有“文德之操為文。”又雲“上書陳便宜,奏記薦吏士,一則為身,二則為人。繁文麗辭 ,無文德之操,治身完行,徇利為私,無為主者。”在《論衡•書解篇》,王充還說:“夫文德,世服也。……德彌盛者文彌缛,德彌彰者文彌明。大人德擴,其文炳。小人德熾,其文斑。”王充的“文德”即指作家的文章道德。《魏書•文宛傳》記:“楊遵彥作《文德論》,以為古今辭人,皆負才遺行,澆薄險忌,唯邢子才、王元景、溫子長彬彬有德素。”遺憾的是該文已佚。直到清代章學誠《文史通義•文德篇》,再次強調“文德”。他說:“嗟乎!知德者鮮知臨文之不可無敬恕,則知文德矣。”章學誠所言的“文德”,重點在對曆史尊重、審慎和理解的同情。與王充相比,章學誠的論述具體得多,但範圍也小得多,他隻論述了“文德”的一個方面。
循着心與言的統一觀,則有“詩言志”(《尚書》),“心聲心畫”(揚雄),“情以物遷,辭以情發”(劉勰),“詩品出于人品”(劉熙載),“我手寫我口”(黃遵憲)等等藝術主張。
但是,人們早就發現,一部分人是心口相一的,另一部分人則并非如此,而且他的言說也并非一無價值。并且,人與文之間,心與言之間本質地存在着不同一性。
《論語•憲問》說:“有德者必有言,有言者不必有德。”這大概是對相當多的經驗事實的概括。《論語•學而》說:“巧言令色,鮮矣仁。”也明顯揭示了仁與巧言的分離。《禮記•表記》載:子曰“情欲信,辭欲巧。”雖說是主張二者皆備,但畢竟是表明了情與辭有着不同的價值取向。更令人吃驚的是《論語•述而》說:“子以四教,文行忠信。”明顯是将文章與德行區分為截然不同的門類,表明它們有着迥然不同的内在理路。
這種心與言,人與文相分離的思想反映在理論方面,則有“為情造文,為文造情”的分野。劉勰在《文心雕龍•情采篇》說:“昔詩人什篇,為情而造文,辭人賦頌,為文而造情。何以明其然?蓋風雅之興,志思蓄憤,而吟詠情性,以諷其上,此為情而造文也;諸子之徒,心非郁陶,苟馳誇飾,鬻聲釣世,此為文而造情也。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,為文者淫麗而煩濫。而後之作者,采濫忽真,遠棄風雅,近師辭賦,故體情之制日疏,逐文之篇愈盛。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臯壤,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,真宰弗存,翩其反矣。”可以看出,客觀上人們已不得不承認心言分離,人文相背的真實存在,甚至于不得不承認曆史發展中“逐文之篇愈盛”“為文而造情”的客觀現實。明代屠龍《文行》說的更直接:“文人言語妙天下,譚天人、析性命、陳功德、稱古今,布諸通都,懸于日月,亦既洋洋灑灑矣。苟按之身心,毫不相涉,言高于青天,行卑于黃泉,此與能言之鹦鹉何異?務華絕根,則無為貴文章矣。”
我們先看“虎豹之鞹,與犬羊無異”的例子:
大奸能為大忠之語。大奸嚴嵩竊弄權柄,構結禍亂,動搖宗袥,屠害忠良,心迹俱惡,終身陰賊。可他居然在《生日》詩中寫有“晚節冰霜恒自保。”再看這樣一首詩:“卧聽鐘聲報夜深,海天殘夢杳難尋。舵樓欹側風正惡,燈塔微茫月半陰。良友漸随千劫逝,神州又見百年沉。凄然不作零丁歎,檢點平生未盡心。”如果不點明,你很難想到它是大漢奸汪精衛寫的。
金人元好問《論詩絕句》雲:“心畫心聲總失真,文章甯複見為人?高情千古《閑居賦》争知安仁拜路塵?”《晉書•本傳》載:“嶽性輕躁,趨世利,與石崇謅事賈谧,每候其出,與崇辄望塵而拜。構愍懷之文,嶽之辭也。谧二十四友,嶽為其首。谧《晉書》限斷,亦嶽之辭也。其母數诮之曰:‘爾當知足,而乾沒不已乎?’而嶽終不能改。”潘嶽如此這般趨炎附勢,可他的《閑居賦》轉繞指之鋼舌,掉絕麗之妙文,什麼“身齊逸民,名綴下士”,“教無常師,道在則是”,寫自己的田園愛好“梅杏郁棣之屬,繁榮藻麗之飾,華實照爛,言所不能極也。菜則蔥韭蒜芋,青筍紫姜,堇荠甘旨,蓼莙芬芳,蘘荷依陰,時藿向陽,綠葵含露,白薤負霜。”“壽觞舉,慈顔和,浮杯樂飲,絲竹骈羅,頓足起舞,抗音高歌,人生安樂,孰知其他。”真個是達人賢士,高情千古。平心而論,潘嶽的《閑居賦》是寫得很不錯的,即便在今天,除了它的斐然文采外,對于我們理解古人的隐逸閑居的理想和作為,依然有很大幫助。
清人筆記《嘯亭續錄》卷三,記有王西莊事。此人工于心計,科場得意,為人極貪婪。人知其“所著書多慷慨激昂語,蓋自掩貪陋也。”于是有人問他:“先生學問富有,而乃貪吝不已,不畏後世之名節乎?”他得意地答道:“貪鄙不過一時之嘲,學問乃千古之業。餘自信文名可以傳世。至百年後,口碑已沒,而著作常存,吾之道德文章猶自在也。”這簡直是不打自招,把他的心理活動暴露得一清二楚。而其可愛的一面也在于,他的貪吝之言恰道出了曆史的常情實況。
再看“假作真,真亦假”的例子:
元好問有《論詩絕句》雲:“眼處心生句自神,暗中摸索總非真。圖畫臨出秦川景,親到長安有幾人。”元好問雖然是主張“眼處心生”,貴自得,反模拟,但畢竟是道出了一個事實,即不到長安,也能臨出秦川景,而且親到長安者少,未到長安者多。想象的圖景或許比實況的寫真還要妙。吳道子一日之功抵李思訓齊年之力。再有《牛虻》的作者居然不是意大利人,沒有到過意大利,這也是我們“匪夷所思”的事情。現代的人沒有經曆過抗日戰争,也不可能與古人同在,但依然可以寫抗日戰争,寫任何一個朝代的古人,而且可以寫得很好。
京劇《尤三姐》,尤三姐生性孤傲,有巾帼豪傑之慨,她之所以在一次堂會上看上了柳湘蓮,是因為那一出戲是《林沖夜奔》,林沖的扮演者是柳湘蓮。“回首西山日又斜,天涯孤客真難度。”“投宿休将他門戶敲,遙瞻殘月,暗度重關,奔走荒郊。”念着凄涼悲怆的台詞,一身短打,一樸刀,一酒壺,林沖精悍地登台亮相。可以想見,飄零無寄而有俠肝義膽的尤三姐怎不為之神牽魂繞。她于是視柳湘蓮為多情英雄,立誓非他不嫁。誰知柳湘蓮,白鐵大刀,中看不中用,他開始一口應允,送鴛鴦劍作聘禮,後來聽到一些流言蜚語,膽怯怕事,便要退婚。其冒失懦弱,反複無常,哪裡有英雄的影子?所以當他向尤三姐索還寶劍時,剛烈的三姐便用這鴛鴦劍自刎了。尤三姐的悲劇是混淆了戲中的英雄和扮演英雄的人,混淆了戲和生活。舞台上演英雄,舞台下不見得是英雄,尤三姐愛的其實是林沖。尤三姐竟沒有明白這道理,自己演出了真實的悲劇。
這已經逼近了問題的核心,即現實世界與藝術世界的同與異。在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屬梁簡文帝蕭綱的觀點。《全梁文》卷十一錄有據《藝文類聚》二十五抄出的一篇《戒當陽公大心書》,雲“汝年時尚幼,所阙者學。可久可大,其唯學欤。所以孔丘言,吾嘗終日不食,終夜不寝以思,無益,不如學也。若使牆面而立,沐猴而冠,吾所不取。立身之道與文章異,立身先須謹重,文章且須放蕩。”《困學紀聞》卷十七也記載了這件事。
今人對蕭綱的觀點一般會報以十分矛盾的态度。一方面,分割開來看,立身須要謹重,沒錯;文章須要放蕩,也沒錯。其放蕩不是要淫靡邪侈,而是要汪洋恣肆,縱橫多變。另一方面,合起來看則想不通。放蕩其文,豈能謹重其行?謹重其行,又焉得放蕩其文?
我認為,這二者是可以統一起來的,它源于藝術與生活的差異性,而這差異性本質上又具有和合性。
沒錯,藝術來源于生活,但藝術不同于生活。藝術是一個“拟象世界”,“想象世界”,是人們虛拟的幻象世界。藝術是經人手而成的“作品”。文學的本質在于“創作”,即從無到有,由無生有。在這一點上,它與作為藝術門類之一的魔術很相似。說我口袋裡有一束花,把它拿出來,那不是藝術。說我口袋裡什麼也沒有,卻能拿出一束花,這才是藝術。把真人肢解在舞台上那不是藝術,能肢解而又複活在舞台上,那才是藝術。因此,藝術的幻象世界隻有在藝術的視野中才是真實的,而在生活的視野中,它就是虛假的了。所以,藝術隻能對藝術境界負責而并不對現實實境負責。藝術世界是“真真假假”的世界,我們不能隻會理解“真真”的一面,不會理解“假假”的一面,那樣就太缺乏對藝術的全面理解了。從根本上講,那是用門外漢即生活的角度看藝術,而不是用内行即從藝術的角度看藝術。
“闳中肆外”可取,“江山之助”亦非不可取。“救濟人病,裨補時阙”有價值,“怡情遣日”“嘲風雪,弄花草”未必就沒有價值。“氣盛言宜”“淩雲健筆”成一境界,蕭散簡遠,天籁自鳴亦可成另一境界。藝之為藝就在于它的“再造的”“幻化的”性質。
做人與為文是既可以合二為一,又可以一分為二的。做人靠的是良知、善良,而良知善良是本體界的事,為文靠的是知識才能,而知識才能是現象界的事。做人是内聖之學,為文是事功之學。從做人的一頭看,為文是做人的一個方面,所以二者應當并且可以統一,于是“有德者必有言”。從為文的一頭看,為文是一種藝術,隻是一種才能的顯示,與做人是兩橛,所以“有言者不必有德”。尤三姐從做人的一頭看,混淆了做人與為文的區别。王西莊倒是從為文的一頭看,倒看出了“真實”,盡管那真實是用“惡”的形式倒出的。即使從“善”的形式倒出,内容還是一樣,曹植不是也樂意讓人改文章嗎?“世人著述,不能無病。仆常好人譏彈其文,有不善應時改定。”其道理是“文之佳惡,吾自得之,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耶?”(《與楊德祖書》)簡文帝蕭綱倒是看清了做人與為文的内在區别與聯系,分而言之,則知做人與為文之差異,合而言之,則知良知與才幹之和合。
也許有人會說,是否抒情性藝術當求其合,叙事性藝術當求其異。理由是一則“詩言志”,一則作家描寫兇犯娼妓,必不能化而為兇犯娼妓,亦不能其心如兇犯娼妓。其實,政治學、哲學、宗教學、文學名為其學而互有交叉,以文學的形式言政治、哲學、宗教等,其所得固然為文學,而其質在政治、哲學或宗教。或者說,它是文學的一種形态,也是合理的形态之一,因為它們都屬文學表達的内容。如果你是以文學“言志”,則追求“心聲心畫”“為情造文”,追求人與文的統一性,其正常恰當是無疑的。但是文學是藝,是再造生活的一種藝術形态。文學具有“辭微”、“指意難睹”的幻化特點,你若是“遊于藝”,則“為文造情”也并沒有錯。倒是“觀文者披文以入情……”反顯得幼稚單純,不解藝術風雅了。衆所周知,戲劇理論中有兩個藝術觀截然不同的流派,一個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“體會派”,或可稱作“對象化派”,演國王就體會國王,感覺自己是國王,演娼妓就體會娼妓,感覺自己是娼妓。另一個是布萊希特的“間離派”,或可稱作“冷靜觀照派”,無論演什麼都守持自我,客觀冷靜地反觀角色。這兩種藝術觀都有道理,而且都很明智地“活動”在“藝術”的疆域内。他們都清醒地明白,這是表演,是演戲,是藝術。不說布萊希特,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并不主張戲劇與生活的合一,不主張舞台之外演員與國王或娼妓的合一。其實中國古人對生活與藝術,對人與言的關系也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認識,“不因人廢言,不因言廢人”就是十分理性的概括。
為什麼大奸能為大忠之語,人格卑下的人反能寫出高情千古的文章呢?這是因為,一、人是豐富複雜的,人的情感世界更是千變萬化的。他的生活會發生變化,他的情感也會随之發生變化。得意時與失意時的情緒狀态不可同日而語。有人就是從這個角度來看潘嶽《閑居賦》的。二、才性可合亦可離。德才兼備者有之,有才無德者有之。人的本性中既有見孺子入井援之以手的善,亦有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,“一介不取,一介不與”的中,也有從他人的悲劇中獲得自恃和平衡的惡。就是一個人的善和惡,也會此時相合彼時相離。即使是真正的壞人,月白風清時扪心自問,他也會一身冷汗,隻不過他同時又咬緊牙關罷了。這是由人類共同的文化基礎決定的。人類的民族的共同文化基礎,文化滋養,内化為人的先驗的心理情感和體認的共有價值,所以真正的惡人在公衆場合,也要披上善的外衣。大惡如嚴嵩之詩,小惡如王西莊之文,當以此解。三、人格的分裂。這有多種表現形式,比如兩面三刀,比如首鼠兩端,還有象貪鄙愚鈍,投機鑽營處處讨巧等等。四、才有其獨立性,有其獨立價值。無論其好人壞人,我們都可以用同一個标準去衡量,即有才無才。好人有才是錦上添花,壞人有才是如虎添翼。有才方能寫胸懷,有才亦能造胸懷。有才方能寫活兇犯娼妓,有才方能妙造英雄豪傑。因此,你不能不說柳湘蓮有演藝之才,潘安仁有文章之才,嚴嵩有僞善之才。
情數詭雜,體變遷貿,紛纭揮霍,形難為狀。各有理據。藝術,既可以是寫實的,也可以是虛拟的。從做人言志的角度講,當“文如其人”,“我手寫我口”。從“以藝為術”,“文學創作”的角度講,藝術是一個“拟象世界”,它在藝術的情境中追求真實,與生活真實大異。不知前者,則文學僅落于“藝事”,終究绡薄;不知後者,則易犯文學的幼稚病,反認它鄉是故鄉。這大概就是文學的二律背反了。以做人為至上追求,則當求其人與文的統一;僅以藝事為文,大可不必如此要求。這也就是顧炎武在《日知錄》卷十九所說的“一号為文人,無足觀矣”的道理了。
其實往深裡想,這仍然不能盡惬人意,仍然有一點簡單化,表現出二元對立思維非此即彼的僵化。立身謹重,文章放蕩者有之;文章謹重,立身放蕩者亦有之,且都具有不可泯滅的價值。前者如屈原、莊子乃至《金瓶梅》的作者。後者如法國的盧梭、司湯達、波德萊爾,俄國的普希金,德國的歌德等等,生活中的嚴重缺陷(在這一點上甚至可以說是生活的矮子)并不妨礙他們成為思想文化界的巨人。思想評價和道德評價是兩回事,思想者和行為者是兩回事,就如同哥白尼和布魯諾各有價值,但價值不同。哥白尼推翻了地球中心說,為人類提供了科學思想,布魯諾是信仰者行為者,為人類提供了行為典範。對于思想家來說,我們應着重看他是否提供了思想,提供了什麼有價值的思想,而不應求全責備。但是一個作家或思想家既無思想可言又滿紙空話假話,那可就真是一無可取了。中國特别強調道德完善,所以對作家的行為要求很嚴苛,在古代就有“文人無行”的說法。曹丕《與吳質書》說:“觀古今文人,類不護細行,鮮能以名節自立。”顔之推《顔氏家訓•文章篇》也講:“然而自古文人,多陷輕薄”,他舉的很多例子都不恰當,但“揚雄德敗美新”,“劉歆反複莽世”卻也是實。劉勰《文心雕龍•程器》也講到“班固谄窦以作威,馬融黨梁而黩貨”,“潘嶽詭禱于愍懷,陸機傾仄于賈郭”。盡管這些作家在道德品行上有缺陷,但并不能抹殺他們的文學成就。那麼從學理上講,如果承認文學是“藝”是“術”,則文學家是藝術家,文學家是否必須是道德家,政治家,道德家政治家是否必能成為文學家是不言而喻的事。文學家畢竟是以“作品”來立言立人的。
因此,“文如其人”的現實含義就成了:人有多複雜,文就有多複雜。